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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七年冬月三十,小寒,释寒为冻。
离李家太爷去世之后的七七之日还差些时日,但府城之行已刻不容缓。从李齐年初重病开始,富顺李家便再也没有去宜宾同盐道的老爷们打交道,年中时李齐病势稍缓,曾托亲家居中说合,又识时务地打点盐科衙门上下,这才坐稳了富顺盐商头把交椅。
虽说王焕之为东家定下冬月十六出行,但一来李齐尸骨未寒,二来李永仲刚接手李府上下,他又未曾娶亲,原本内院该是李永伯妻子主持中馈,如今他们兄弟俩已经分家,便不好再让大嫂管到他的院子里来,虽然有大管事李三忠,但毕竟他只是一介下仆,许多事上做不得李永仲的主,李永仲不得不自己管起来,一月辰光,里里外外的事,生生将他熬得瘦了一圈。
如此又拖了小半个月,李永仲勉强将事情理出头绪,等不及出李齐七七,就要启程去往叙州州府。热孝出行,他虽然知道此举遭人诟病,但盐科衙门素来不是好相与的——李永仲十来岁便跟着盐帮往各处行盐,深知盐课提举司对于他们这些盐商来说有多难缠。这次李齐去世,兄弟分家,李家动荡不安,他更要和那帮蛀虫老爷们好生周旋,才能牢牢保住李家。
为出行方便,李永仲和盐师爷王焕之商议之后,只用四架桐油青账马车,再拣选二十个精壮健旺的护卫家丁,其他那些例如轿子挑夫一类累赘一概不用。将近年关,他得赶在官府封印之前将事情办妥,否则便只能真去他岳父家拜访了。
叙州府治在宜宾县,距富顺不过百多里路,若是单人快马,三两天可打个来回,但李永仲一行带着几车礼物,又是寒冬出行,为稳妥起见,不得不放慢行程,好在虽然比原定的时间迟了半月有余,但王焕之已打听到今年官府封印在大寒以后,按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也能赶上。
冬日里天亮得晚。卯初不久,李永仲起身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下人便来禀告说一切均已准备妥当,此时不过卯中,天色依旧暗沉一片,大管事李三忠将两个提灯笼的下人留在门外,自己亲自进门来同李永仲回报,他是做老了事情的人,此时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道:“主人翁,诸事齐备,因天气寒冷,又格外准备了姜汤,搁在暖巢子里;防着下雨,又额外备了蓑衣,外院的何泰来回话,说可以出发了。”
王焕之前日里歇在了李府,此时亦在送别的人中。他要留在富顺照看几口新开的盐井,又要同李三忠一道替李永仲管好李家,顺便盯着某几个重点人户,因此,他也对李永仲的府州之行担足了心。
辗转半宿,王焕之到底没有忍住,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低声对李永仲道:“东家,此去一定万事当心!那位盐课提举你从未打过交道,切记小心从事!若事有不谐,往叙南卫亦可!”
李永仲笑了笑,对喜欢操.心的师爷点点头,安抚他道:“放心,我决不会莽撞,此行重大,关系李家未来,不容有失。”
此次州府之行李家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连下人小厮都晓得李家能不能继续执富顺盐商牛耳,很大程度上要看此次李永仲是否顺利,如果盐课提举司对李家生出嫌隙,日后花上百十倍的水磨工夫也不见得能挽回。全家上下重视非常,但李永伯的院子,自始自终安静无声,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只有三两个灯笼的光点在冰冷的晨风中摇曳。
李三忠收回投向伯官儿院子的视线,站在他身后的王焕之嘿然冷笑道:“事到如今,倒是不知道你居然对那个蠢货还抱有期待。”
大管事叹了口气,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个老朋友嘴毒舌尖,但实在也没想到在尘埃落定的当下依然对李家的大少爷偏见至极——当然,李三忠私下也觉得,这份偏见并非没有道理。
他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方向,苦笑道:“他毕竟是老太爷的正子嫡孙,我家受李家恩惠几代人,虽然知道伯官儿实在不是个能担起担子的,但也不希望他从此和仲官儿就做了两路人。李家大房这一代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王焕之深色怪异地斜他一眼,终于顾虑此时并非说话地方,而李永仲显然已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他想一想这老友的脾性,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膀,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漆黑如墨的苍穹,逐渐从天边处亮起来。那一丝光亮并未见得如何分明,但却向着穹顶处丝丝蔓延,就像流水一般,将浓墨徐徐稀释。前一刻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后一刻,天空亮了起来,最为高远的顶点之处依旧颜色深沉,但其下地方渐渐浓淡分明,直到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便是天光乍破了。
李永伯此时方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盐商豪奢,他更是其中翘楚,虽然不敢说比肩王侯一流,但与寻常世家相比,竟也不分上下。这名花了千两白银从成都醉金莲里抬回来的小妾怡红一身媚骨,颜色过人,最近很得李永伯的喜欢,这些日子几乎都宿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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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赭色比甲的丫环自门外端来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怡红摆摆手,她的心腹大丫鬟阿春便会意地退了半步,三姨奶奶亲自拧了帕子伺候李永伯,待他舒舒服服净脸漱口,银丝花卷,牛肉细丝并几碟子爽口小菜,还有熬得正正好的碧梗米粥冒着热气送了进来。李永伯舒服地叹了一声,拍拍小妾柔若无骨的手,笑道:“你却是个懂事的。”
怡红娇笑一声,扶着他在黑檀八仙桌边上坐下,又亲自为他摆了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调羹,这才声若莺啼地道:“老爷这叫说得什么话?我服侍自家男人,难道还不会尽心?老爷将我从那窑子里拔出来,我今生今世便是老爷的人,如今不过是侍奉些分内事,当不得老爷夸奖呢。”
这番话简直说到李永伯心里去了。他呵呵一笑,得意地坐下,又指了指下首,道:“你也坐,享享奶奶的福气。”
怡红娇嗔一声:“老爷真是说糊涂话了,奶奶是什么人,也是由得老爷打趣的?”她由阿春扶到座位上,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呀,现在的指望就是能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别的,可不敢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永伯难得将脸上那些跋扈轻浮收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将近而立,正室妻子,三房小妾,膝下却荒凉得很,只有妻子所生的长子璋哥,可惜孩子像他,小小年纪体弱多病,这几日又发起热来,他不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也有这个原因,陈氏忙着照顾儿子,实在分不出心。
他想到此处,心火暗起,猛地伸手将怡红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口,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真给老爷我生个儿子,金山银海,随你挑选!”
车队已经结束停当。二十名家丁,既是护卫,又是力夫,他们是挑水工出身,身上手上一把子气力,早早就捆扎好行李物事,吃罢早饭,大管事又每人给了一葫芦烧春——天寒露重,他们要走上几十里路,万一受寒,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这一葫芦酒就是活血退寒消乏的用处。
李永仲只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护卫首领何泰,留下了大管事李三忠和盐师爷王焕之,李三忠再三嘱咐李永仲小心行路,王焕之则说到了州府小心行事,两个人嘴里不说,心里头实在担心得紧。李永仲也不说破,笑吟吟地听上几句唠叨,何泰便来请示:“主人翁,时辰到了,咱们出发吧?”
他朝何泰一点头:“好。”翻身上了自己的滇马——他实在不耐烦坐这个没悬挂没减震的马车——对李三忠沉声道:“守好门户,”想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大哥那边有事,李叔使人送消息给我。”
又对王焕之一抱拳,道:“万事交给王叔,我不在时,李家上下拜托了。”
李永仲虽然年轻,但生来沉稳,现在独掌李家大权,威严日重,如今有事托付,李三忠并王焕之二人不敢托大,垂手应了个是。
专司号子的护卫咳嗽一声,倒吸一口气,气息从丹田里迸出,一路上冲至喉咙,那拖着长调的开路声惊飞鸦雀:“李家行盐,闲人走避!”
车夫在空中甩出一记响鞭,三架大车,二十人的队伍只听见车轮辚辚响动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板面的得得蹄声,间或有一两声咳嗽。二十条雄壮的汉子面色平静,人人都是一式打扮——深靛短打,缀了牛皮的厚底布靴,外头套了防水的油布;头上一顶竹笠,三尺腰刀,半数带了短枪,因在城里便先去了枪头,还有半数则背着长条牛皮包裹,内里不知何物。
这二十人气势之壮,别说县衙中的快班衙役,就是巡检司的弓手也大大不如!王焕之见过世面,心中默念一句:“李府的家丁护卫,比之营兵,可强出太多去了……”
此念刚生,王焕之心头一突,等他强自压下,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在冬日到处弥漫的晨雾中同黑瓦青墙混作一团,再也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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