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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讲一遍。”
名唤小高的保安坐在办公室那张沙发邻座,盯着叁分钟前被外甥女水银泻地般指控一气后面色已难看胜猪肝的中年男人。漆绿的门外站着两道侧面很窄的身影,薛霁走出办公室后随手带上了门。
今晚的雨已经下大了,雨声自迷濛时的悄寂转为可以勉强辨认出敲落到雨棚或树叶上的具象。
“本来就不是他的。我不是偷。”云舒停滞时,仿佛在竭力推敲一个有力到足以说服薛霁这笔钱所有权在自己的字眼,她把那个“偷”字吐得很轻很小声,不留神听就已经被云舒恨恨地咽回肚子里去了,“我是拿。”
她话毕,轻轻觑了一眼薛霁的脸,控制得蜻蜓点水。
但是这说法真的很像撞南墙之前最后的嘴硬陈词。
薛霁有一对自宋太太那里继承而来的眼睛,卧蚕像海平面上高蓄令旁人无法解读深与冷的云翳。她思索时眯起眼睛,它们真的好像不满的上弦月。审视的光亮照泄在云舒脸上。她收起柔情的模样近乎残忍,潮信从海上来了又去,海面在有弦月高悬的天幕下静默了。
“拿?”薛霁没有动怒,但也没有要同云舒兜兜转转玩文字游戏,钻这个字眼牛角尖的意思。轻轻眯起眼睛,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来得严肃,好像要把她的狡黠一网打尽,再无可逃窜去卖弄小聪明的时日。
云舒心里也开始下雨。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讲话是不是远没有之前替自己整理衣服、拍拍灰尘时那么温柔的。她本没有理由要在乎薛霁快要溢出腔调的质疑,或许又是根本快要被她简直蹩脚的偷换概念弄笑。
没人看见云舒心里有只小狗开始一抽一抽地呜咽,好像隔着病房那扇门蜷坐在地面上,听小姨和妈妈谈起皆以为自己不曾了解的外债与病情那次一样。
姨妈攥着长姐的手,暗黄且松弛的皮肤贴在她手背上,好像握着枯槁。护士进来清脆地喊道江蕙,查体温。五分钟后捏着温度计说你有一点低烧,眉宇间满是紧张。她倒早就习惯神智蒙了层毛玻璃似的白天黑夜。
长辈们一句叁叹的话语悲伤得模糊成玻璃窗上的水雾,讲到一半,对现实境况的无力在门内外砸出两个相差无几沉默的深渊,最后妈妈说还希望能看到云舒长大,老天爷能不能宽限几年。声音干涸得像枯井的回响。
她什么都求,诸天拥有无限慈爱的神佛,鬃发卷曲高鼻深目的上帝和许诺人幸福的基督。
她什么都愿意祈祷,作渺小且麻木期待的信徒,病友说拜某一尊神有用,她便虔诚地留一只蜡面很漂亮的苹果。病友的床还上崭新无褶皱的新床单,白得像圣母像的微笑,她不停愚己,或许只是心意不诚。
如果不是为了云舒,她也能站在这样的惨相之外不屑个中人的痴心。
与云家樵奉子成婚以前,她是竭自己的力受过高中教育的,而后是夜校——名字里原本不是“蕙”而写作“慧”,但出月子不久家樵握着她的手,彼时还美得薄如蝉翼,美得有欲望慢慢涂抹的酥油,既润既红,仿佛他说这句话时她的面孔。他说这个慧字不可爱,改成蕙才好。
她想屈原自沉汨罗江,揽茹蕙以掩涕沾襟浪浪,蕙草是柔软的。于是不再指责他太粗鄙的关于慧的指控,心甘在他身下作无限柔软的自我,她也沾襟浪浪,美得很古典的脸上风雨凄凄:家樵你放过我好不好,家樵。保姆良嫂抱着熟睡的云舒经过,这枚小肉团满月了,每天却仍旧只会吃了睡睡了吃,面目懵懂可爱。
一开始先生说这娃娃像没毛的猴子那样难看,良嫂看见太太装作忙着把为了方便生产而铡成小拇指长短的头发塞进毛线帽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没有出言反驳,连拌嘴也没有。她只是说辛苦你了阿良,我想抱一会儿她。
木质地板的闷响近了又远,良嫂是个精瘦却会来事的乡下女人,不满叁十岁却已经在老家有了叁张嗷嗷待她填补的小嘴,她抱着婴儿站在门口,这很识趣地没有把门敲响,有些罪一日选择受着,就要一辈子受着。
时髦且阔气的欧式装修走廊里悬挂着巨幅结婚照,云太太被丈夫的双臂环绕在胸前,好似十七世纪巴洛克宫廷画中人物,比电视剧女主角多一种母亲的慈悲,肚子在婚纱下膨得像倒扣了一张脸盆。这是她第一次怀孕。
他文化不高,夸人的方法极其笨拙,像叁流编辑为了吃饭瞎写出的爱情电影。他捧着她的脸吃下这番求饶,眼也动容身也动容:“你太漂亮,我在盛华百货的收银台见到你第一眼,就记了你的工牌。忘不了你,你长得好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女主角。”说话像沉默也像,卧蚕积蓄着性感的倦意。
江慧知道世上有分子原子,生老病死有科学、残忍又充满遗憾的铁律主宰而非以神佛的意志为转移,也知道人和动物一样,都由一个个小细胞构成。
所以她也知道笑得这样漂亮哭得这样率性的女儿曾经是自己子宫里最特殊的小小来客,从空白中产生又在她的肉体里长成小人的样子,远比神鬼志异里玄而又玄的魂魄、投胎与轮回更万中无一。
云舒是她生命之河尚且如金沙样奔涌时分蘖而出的支流。家樵永远不懂得这有骨与肉永恒相牵的滋味。他只以为世上众父母的孩子都是随便一场在草甸或席梦思或SUV后排车厢发生的性交的结果,而自己是生命礼炮不可或缺的炮手,尽管这十多分钟轻巧容易,再气喘吁吁也谈不上辛苦,但所有权犹如烙印,生命有它不可逾越的级次:他是创世主更是主人,所以抛掷妻女时仿佛无需过分痛心。
姨妈则抱怨说,老天爷也只会站在云端盯着咱们活遭罪。云舒是以为然的,就像现在:他只在云舒再度坠入辩无可辩双腿麻木的境地时,才这样虚伪哭泣。天上的眼泪与她心中那只淋过雨湿漉漉小狗的眼泪一齐簌簌地从胸中的缺口向外淌,既热既咸。
“你具体拿了多少钱?”
她的遣词在云舒心里擦燃了一株势态很微弱的火苗。
“叁千。”
“这已经不算一笔小数目了。”薛霁皱起眉,这表情在云舒眼里不啻是一场传导到心里的微震。
她原本早已对此脱敏,不去留意自己在这些有理也难讲清的师长眼里形象堕落到何种地步,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有所挂念。
“你用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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