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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
“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
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
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
轻轻地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
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
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
…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
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
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
“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
“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
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吧?”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
“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
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
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
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
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
“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
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
“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
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
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
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程程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经不起一些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
“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溶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地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仿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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