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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落叶打着卷儿在庭院里飘荡。天光艰难的穿过窗纸,照在了屋内随风飘荡的白幡上。刚从昏睡中惊醒的杨景澄,怔怔的看着白幡上墨迹淋淋的“杨门文氏”四个字,不由的心生恍惚。
文氏?是他十年前过世的原配发妻文思云么?
“奶奶啊!”尖锐的哭喊乍起,宛如一根钢针扎进了太阳穴,痛的杨景澄一个激灵,意识越发混乱。
哭喊在持续,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女声:“我的奶奶啊!你怎底年纪轻轻就去了啊,留下我们一屋子老小怎么办啊!我的奶奶啊!”
声泪俱下的哭喊透着掩盖不住的虚假,杨景澄头都要炸了。强忍着不适,用眼神扫视着堂屋,试图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目光逡巡,他惊愕的发现熟悉的半旧雕花座椅竟泛着崭新的光;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通房,还是年轻到稚嫩的模样。
老人常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过往。杨景澄心想,数次躲过了嫡母的毒手,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吧。思及此处,不由苦笑,凭你千方百计,终是挡不住权势碾压,世道真是从来不公!
视线转回,再次落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满院的嚎啕中,她无声的哽咽尤为醒目。她是元配文思云的陪嫁丫头叶欣儿,后送与了他做通房,然而他们并无甚男女情谊,嫡母配给他的继妻更不许他们有。只是后来在残酷的爵位争夺中,叶欣儿是他为数不多能交付信任的人。印象里的叶欣儿早是半头银丝、憔悴不堪了,却不料她年轻的时候,居然这般好看。
不等杨景澄好好的看看老熟人,晕眩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又一次撞进了他的脑袋,引得胃中阵阵翻滚。但他的思绪依旧不停,一一回忆起刻在心底的过往。无忧无虑的乡间岁月;骤然回到国公府时的欣喜若狂;生母莫名亡故的悲伤惶恐;以及……为了爵位,与嫡母不依不饶缠斗的余生。
爵位。有时候杨景澄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放弃爵位,是否能有一线生机?可惜世上并无如果,除非嫡母在他册封之前怀孕,否则从一开始,便是死局!因为嫡母在意的从来不止爵位,她不能容忍自己尊贵的儿子要朝个野种行礼,哪怕只是家礼也不行!
于是出身显赫的嫡母毫无顾忌的诋毁他、打压他。满朝文武装聋作哑,无人敢出声。毕竟连他御座上的那位皇伯父,亦活在嫡母的阴霾下。而皇帝的嫡母,正与他的嫡母同出一族!可见本朝皇室之衰微,不仅是子息单薄,还有大权旁落。
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非他志短,实乃大势不可违也!有些颓然的闭上眼,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叫他堂堂正正的走出家门自寻前程,再不必于内宅跟个女人死磕了。
脑子越发昏沉,耳边的嘈杂逐渐模糊。身边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抬起了他的胳膊与双腿,放到了块木板上。木板摇摇晃晃,很快又停了下来。后背感受到了柔软的床榻。杨景澄心里生起疑惑,不是该抬出去埋了么?抬回床铺又是为甚?可惜他再无思考的精力,在被子盖上身体的瞬间陷入了沉眠。
次日的阳光照进了屋内,略带寒意的秋风扫过面颊。饱睡一场的杨景澄睁开了双眼,愕然的看着帐子顶,他怎么还活着!?这么命硬的吗?
“唉……”沉重的叹息从床边传来。
杨景澄本能的转过脸,抬眼见到床边之人时,心头剧震!
“父亲!?”杨景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父亲不是已经故去多年了么?为何此刻竟守在床边?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的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让他整个人彻底清醒。他还活着?父亲也还活着!?
“唉……”瑞安国公见杨景澄醒了,再次叹气,“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可你也仔细自己的身子骨。我们老杨家本就子息不丰,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漫说我没脸见列祖列宗,眼下便不好朝圣上交代了!”
杨景澄乍见亡父的欣喜霎时被梗在了胸腔里,怕是只有本朝病死个把宗室能叫九五至尊惦记了吧?他们老杨家莫不是当年杀孽太重,才报到了今日?想想自己嫡母三十九岁上还能老蚌生珠,难怪皇家总爱与她家联姻,结果联出了个权倾朝野,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瑞安国公心疼灵前昏迷的儿子,嘴里不停的絮叨。杨景澄的眼神渐渐柔和,他耐着性子听着久违的关怀。看着活生生的父亲,他瞬间明白先前所见并非临死前的回忆,而是他自己回到了文氏新丧那刻。睡了一觉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自幼习武,未中毒之时,何曾缠绵过病榻?此刻感受着体内的勃勃生机,积蓄已久的颓然一扫而空!
他竟真的有重活一回的机会!不用期盼来生,但求今生再无悔恨!
“父亲……”杨景澄打断了瑞安公的喋喋不休,张了张嘴,好半晌之后才轻声问,“您身子骨还好么?”
瑞安公没好气的看着儿子:“你不气我,自然好的很!”
杨景澄语塞,他不知怎么解释来龙去脉,更不便直说他早把文氏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残留着极模糊的、羞怯胆小的身影,和令人恐惧的、畸形的双脚。她或许不是天生的寡淡无趣,可书香门第的文氏家族严苛的规矩,就似她层层叠叠的裹脚布,将她死死的束缚在了方寸之间,成了个有气的死人。终于在嫁了人没几年后,因为无子,彻底死了。
杨景澄至今都没想明白,文氏为何能因无子郁郁而终。宗室无子的实在太多,譬如当今圣上,成婚近三十载,满宫的妃嫔不也没给他生出个皇子来?朝堂上为了选谁做嗣子,只差没打出狗脑子了。皇帝尚且如此,他个国公世子养不出孩子,谁能怪到文氏头上去?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妾,文氏的丫头不都送给他了么?
见儿子不说话,瑞安公接着说:“平日里瞧着你们夫妻冷冷淡淡的,我只当你不喜欢她。哪知道她去了,你竟伤心至此。文家几个舅爷昨日直对我陪不是,说往日错看了你,着实有愧。虽你媳妇不在了,亲戚间还是得多多走动,切莫生分了才好。”
杨景澄却摇了摇头:“他们家的人……”话不必说尽,想来素与老学究们不对付的瑞安公能听的懂。
果然瑞安公干笑:“是太讲究规矩了点,拘束的很。罢了,你不喜去他家便不去。我们与其跟酸秀才们磨牙,不如同族亲们习武射箭,打熬好身子骨长命百岁。”
听到父亲三句里有两句是关怀,杨景澄忍不住笑了起来。上辈子因嫡母挑唆,他又年轻不懂人情,加之父亲偏爱幼弟,他心里吃醋却不愿说出口,种种烦扰叠加,父子两个渐行渐远,以至于待父亲亡故时,悔之晚矣。现想起来,当初父亲羽翼下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好在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一回,总算能略尽孝道,能竭力避免父亲早亡之憾。
说话间,丫头们端了食盒进来。杨景澄顿觉腹中饥饿,便在众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前世快死的时候,大夫总不让好生吃饭,成天稀粥汤药轮番灌,现在想着都觉得胃里烧的慌。孝中的饭菜虽不丰盛,好歹有点肉沫,且没人管他吃多少。三碗浓粥下肚,杨景澄的精神头更好了。
瑞安公看儿子吃饭香甜,终于放了心,又叮嘱了仆妇丫头们几句,方才往外走。
杨景澄送瑞安公出了院门,管乐丝竹混着惊天动地的号丧声立刻迎面砸来。他不由又想起了文氏,谨小慎微的活了十七年年,竟是没几个真心哭灵的,可叹可怜。忽看见跟在身边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叶欣儿,忍不住嘱咐:“你留在屋里看家,别出去了。”
叶欣儿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只轻轻的嗯了一声。这声答应完全被号丧声掩盖,若非此时年轻的杨景澄耳力极佳,险些当她哑巴了。杨景澄当即心头火起,然这股邪火却不是对着叶欣儿,而是号称书香门第的文家!
叶欣儿乃文氏陪嫁,性子比文氏略活泼些,年纪又小,当年杨景澄当小孩儿逗过几回,文氏便生出了误解,索性送与他做了通房。谁料文氏性子沉闷,实在与丈夫无话可说,夫妻两个渐同陌路。
原本是夫妻二人的事,文家却赖叶欣儿狐媚子勾引姑爷,趁着文氏回娘家的功夫,险些没把叶欣儿活活打死。而文氏的病故,文家更迁怒叶欣儿,若没记错的话,正是文氏头七那日,文家便想把狐媚子弄死陪葬。
前世杨景澄便看不惯这等满口仁义道德,内里草菅人命的伪君子。何况后来二人相依为命,情分自是不同。便是明知叶欣儿无性命之忧,也不愿她平白受罪,干脆留她看屋子。待过二年叶欣儿大几岁,替她寻个好夫婿,全了他们之间情谊才好。
叶欣儿原先性子挺好,偏被文家打成了个闷葫芦。杨景澄有心想引她多说几句话,恢复几分爽利,日后嫁了人好当家,又怕文氏新丧,她惊魂未定,反倒吓着了她。算了,来日方长,横竖眼下不急。于是转身回屋,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理着暂有些混乱的思绪。
忽然,珠帘轻晃,令杨景澄熟悉至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世子,听说你病了,今日可好些?”
杨景澄当即浑身一僵,他不必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正是他将来的继妻、嫡母的外甥女、以及最后将那碗毒药灌进他嘴里的人!
杨景澄眼底顿生冰寒,才回来的第一天,争斗便已然开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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