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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念转瞬,一张冷然的脸上并叫人看不出想法,长年苛刻的神情只有心思深沉不敢让人猜测的威严,连吐出这般断人前程的骇然之言,也一时无人敢尖声反驳,所有人的脸上泛出一片空白,瞪眼朝他望来,露出疑似听错了的怔愣,直到崔诚为了确认重复问了一遍,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涟漪。
崔仲浩只觉脑眩眼晕,身体猛然一晃,根本控制不住声量的叫出声,“父亲……”
父告子,告的还是忤逆罪,他这辈子别说当官,就是想安生的过个平常生活,恐也不能够了,就算不分家不出族,他在宗族里也将无体面和立椎之地,连带他的子女们,也都将被边缘化。
崔元逸也没料父亲竟然会出这样的狠招,以为是自己的沉默加重了二弟的惩罚,也立刻膝行上前声援,“父亲不可,二弟从小爱书,苦读数载方有此成效,明年乡试定能中举,只要花些银钱,定能在江州府谋一小缺,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制,今时早不同往日,百废待兴里,我崔氏定有可大为机遇,父亲不是一直兴叹海港码头的舶来生意么?只要二弟进了府衙,这口肉咱们定能吃上一口,父亲,满族里没有比二弟更适合的人了。”
崔仲浩以头呛地,很快额头便红肿一片,声音哀泣,“父亲,如此罪名儿子怎能承受?功名被革,名誉尽毁,儿子此生便没了活路,妻儿更会跟着遭累,您便真的厌了儿子,大可罚儿子抄书跪祠堂,哪怕抬了家法鞭笞,也……也……父亲,求不要断了儿子前程。”
跪在后头的二少夫人终于从公公和丈夫的言语里听明白了话,当即也吓的面色发白,搂着身侧的儿子,连带着两个女儿一齐跪到了崔仲浩身边,跟着他一起疯狂叩头,而三个孩子则被吓的当场大哭,拼命的往母亲怀里钻,场面一时喧闹的控制不住。
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声的两个姐姐,也在震惊中回神,忙也跟着一起求情,虽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确实膈人,可在他们心里还不到要受这么重的惩罚的地步。
毕竟是一母同胞,他们不能这么干看着他被毁。
崔闾扶着崔诚的手起身,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垂眼看着他满身狼狈,“你怨我跟你母亲忽视你,不满你大哥得为父亲自教导,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宠,受母亲偏爱……可是仲浩,你那一书房的圣人言,三五不时的茶博宴,哪项不是在为父规定的支出外?季康从小喜欢摆弄木技,你大哥向往离岸的海船,你的两个妹妹喜欢账本比绣技多,可他们哪个像你似的如愿了?便是在娶妻上,你也不曾受委屈,只你得了比他们更体面的岳父门头……”
屋内喧闹渐止,崔仲浩愣愣抬起脸,错愕的抬眼迎上老父亲的目光,却对上了一副晦涩不明的眼睛,他的脊背忽然窜起一股凉意,头一次真切体会到内心被扒光的恐惧,也从心底真正升起了对父亲的敬畏。
这不是他以为的,只会死守家财,目光短浅不知为家族长远未来规划的县乡富绅,也不是眼中只有家宅门前一亩三分地的吝啬老头,更不是对老妻漠然,无视子女需求的冷酷人。
他只是不说,他心如明镜,他对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
所有人都抬眼追着崔闾远去的身形,渐渐的发现他越走背越直,越走越身型□□脚步坚毅,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传来一声淡淡的犹如大赦的交待,“禁茶博宴,搬空他的书房汇入族学书楼,传族长令,此后未经我允许,不准任何人出具保书助他乡试,祠堂的西厢房收拾出来,让老二搬进去,抄祖训并负责祠堂香火,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汤水不准入,禁荤腥禁仆从近身浆洗及院落洒扫,侍祖先就该静心苦志,亲力亲为。”
半晌,对着敞开的大门,传来崔仲浩颤抖的泣声,“多谢父亲宽恕,儿定尽心尽力的侍奉祖先,必事事亲为。”
只要不告他忤逆,哪怕一辈子顶着秀才名头,他也愿认这个罚。
一屋子人沉默的往外走,结果又见崔诚回返过来,到了两位姑奶奶面前,低声弯腰道,“老爷准备了东西,叫两位姑奶奶走时带上。”
第5章
族长醒来的消息,瞬间传至全族,连同崔二老爷和崔二少爷被罚的消息,一齐进了众人耳,而族田收回福减的命令,果如预料般的引发了族人的震动,他们不敢来围族长大宅,便全堵在了崔二老爷家门口,那些支持崔二老爷的族老也跟着受牵连,关门闭户的不敢面对愤怒的族人。
崔闾却以身体尚未康复的原由,对前来拜访的族亲施以婉拒,让妄图劝谏者们没机会到他耳边叨叨,真就坐山观虎斗的看起了戏。
一边养身体,一边听着族人互相指责时爆出来的家丑,偷摸占便宜都是小的,偷人养妾生庶子那才叫鸡飞狗跳,崔元逸每天都要来请示他动族法族规的事,忙的焦头烂额,渐渐的就放下了气昏老父之后的拘谨,重拾往日处理族务的从容,不再束手束脚的觉得自己有罪不配。
这个世界是一台戏,戏眼聚焦在京城顶级豪门间,演的是大宁储君如何在开国皇帝打下的江山上,安邦定国,发展民生,然后带领整个国家走向兴盛繁荣。
崔闾身体不好,尚吹不得秋日凛冽的寒风,便搬了软榻靠着窗棱闭目休憩,门外守着的是管家崔诚的长孙,刚从城郊庄子上挑上来,如今立在他跟前学规矩,等训练好了会作为奖赏,送到长孙少爷,也就是崔闾的嫡长孙崔沣身边当管事。
那孩子也十三岁了,年后就会有自己的院子,崔执就是为他准备的院落管事。
本来崔执是得了主家恩典,已经放了奴藉,归田入户可以做个田舍翁富足度日,凭着他祖父与崔氏家主的关系,一辈子安稳是能够的。
可崔闾想到梦中情境,还是找了崔诚提要求,让他将长孙的良藉又归回了府。
崔诚是崔闾的奶兄弟,从崔闾落地时起就背着他,论信任和忠诚度,甚至比已逝的崔夫人更重,放崔执的奴藉是崔闾给崔诚的恩典,收崔执归府再入奴藉,却是一个解释也没有,但崔诚应了。
他相信崔闾这么做必有原由,而崔闾也相信他不会因为长孙的户籍问题而心生怨怼,这是属于他们二人间的信誉和默契。
既然是戏,就会有真实与虚构的区别,梦中崔闾眼睁睁看着家族轮为别人辉煌前途下的踏脚石,痛谔间便从戏幕中弹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戏幕上“此剧根据真实历史改编,部分内容虚构扩展”等字样。
他没在戏幕前守到家族被灭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像他们这样在影象中一晃而过的角色叫炮灰,拍戏的人根本不屑给炮灰正脸,他引以为荣的家族百年传承,守着财库夜夜舍不得花用的宝物,在主角们嘴里,只是目光短浅的贱民,以及一笔意外之财。
但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他知道自己所在的朝代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那些顶尖豪门,以及朝堂上的官爷,都是岁月长河里留下的实力派,或奸或忠,能叫人书写记录并演绎的,都是这个朝代的精英。
戏幕里的精英离他很近,他在幕里幕外来回穿梭时,贴身跟随都能有,可回到他事实所在的空间后,他才发现,那些记熟了名字的精英们,一个也不得近,遥不可及的横跨着犹如天堑般的鸿沟,果然连出现在他们嘴边的资格都没有。
崔闾从没有一刻感受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般的挫败,或许这就是那些人嘴里所谓的见识和眼界,他在戏幕里见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与他实际生活天差万别,是感觉永远也触碰不到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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