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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天看电影总拿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些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无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你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
“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嘛?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连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的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
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
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遵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爹,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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